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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话的时候,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难以分辨,错综复杂的内容纠葛在一起,似是很多根通向井底的绳子,在其中一条的那头,连接着一个不愿轻易浮起的重量
我沉默着,在等他的下文
“其实说是父亲,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”
翼说,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掌“上周那个电话打来之前,基本上也半年没有联系过了。所以对我而言,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认识但不熟悉的人而已,倒是因为真的可以干脆忘掉而松了一口气”
话说的很轻松,但从语气上听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。我张了张嘴,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安慰
“翼……”
“没事的啦,我都说了只是一个不熟悉的人而已啦…”少年笑了一下,看着我将话重复了一遍,不知道是在说服谁“森哥你不用说什么节哀安慰之类的话,不然我会很不自在”
“可是,你……”
“不要安慰我”
少年的神色忽然僵硬起来,将头扭进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去
“拜托不要……”
伸出的手没有碰到他的肩,我讪讪地收回来,忽然想起重复语句其实是一种强迫潜意识妥协的行为,与强调内容成相反关系
“抱歉”
翼摇摇头,深吸了一口气
“我之前有说过,等整理清楚之后会把一切都告诉森哥,现在大概可以了”
少年将奶茶放到座位的扶手上,靠着椅背叙述起我那时看到的,只是片面的景象
“大概是从最后一轮选手休息的时候开始的吧,一起进到决赛的4号说有事找我,让我跟他去走廊上谈,结果出门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表明身份,告诉我组委会那边已经已经找人打点过了,不管裁判怎样评分,最终都能让我以不会引发怀疑的,很小的分数差距夺冠。我要做的就是随便做一杯咖啡出来,不论好坏端上去做道具而已。主办方和媒体编辑那边也做了安排,所以不会有内幕的信息流出来影响进程之类的……其他细节的东西没有说太多,至于现场掺了多少人进来我也不太清楚,但人数应该不会少”
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“那个人的做事风格大概就是这样”翼的声音又一次冷下去“如果不是帮他落实的那个人多此一举,估计现在我还蒙在鼓里”
“所以三位评审也是提前打过招呼的么?”
“这个不一定,另外两个不好说但左边的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评审是总会过来的,不会那么容易买通”
“这样啊”
“恩”
稍微顿了一顿,他补充着说道:
“另外之前在Rosemary看到的那个提前进场没穿工作装的人森哥你还有印象吧?因为开始的两轮不是考官主观评价决定分数,于是特意派人提前录了首轮的顺序,说是打算在结果公布前透露给我,实在做不到就临时掉包,总之每个细节都有安排人手,保证我不会在前两轮就被刷下来。”
“所以说从首轮到决赛其实一开始就全部策划好了?”
“没错” 少年点头“那个时候退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,至少这点在获胜的欲望下面不会被考虑到”
“翼……”
“老实说,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做的算是正确还是莽撞”翼笑笑“但至少没拿到那个奖让我觉得很安心”
“你没做错,至少我觉得你没有”我说,看着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时明时暗“不过你父亲这样做,哪怕最后用那样的方式,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站上领奖台技惊四座?”
“算是吧”翼点头,眼神里丝毫没有领情的成分在里面
“这些事情是确实是他在安排,但他不是那种会处心积虑为我做这种事的人。我很清楚,他想要的是一个比较上得了台面的接班人,至少不能是普通咖啡店员,或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这样的,况且还是我这种身份”
“唔……”
我摸摸下巴,却发现自己刚才似乎是听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
“等下,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
“事情确实是他在安排……”
“不是,下一句”
“他想要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接班人”
“对,就是这个”我打断他“接班?接什么班?”
“Lings & Ora” 少年看了我一眼“森哥你应该知道吧?”
“当然,东部八成的市场都是他们的,怎么了?”
“就是那个”
我瞪大了眼睛,再一次无言以对
“回到家之后的第二天,那边打来电话给了我一个地址,约我周三的时候过去,说是安排我见董事会”
几乎是没有回想地说着,少年转过头去,平淡的语气相较之前依然没有很大的起伏波动
“先是宣布了死讯,大概是在比赛前一周左右吧,病重实在撑不下去了,安排了后事之后就一直昏迷,直到下午死在中心医院里。董事局那边来了三个人来和我谈话,带了手写的遗嘱和签好字的转让书,大致意思是要我接管股份和法人的位置,然后下个月开始接受培训,熟悉公司之类的。董事会方面会有人临时接管,暂时不会让我直接参与决策和管理,但最后到了时机也会整个接管过来,时间问题而已”
“所以翼……你父亲之前是Lings&ora的主席?”
“恩”
翼已经说完很长一段时间,我回过神来,小心地重新确认、少年点头,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关系,脸上没有波澜
“遗嘱……董事局也通过了?”
“通过了”
“没人反对?”
“有倒是有,但是因为本身具有法律效应所以影响不大”
“……那么股权也?”
“是的”
………………
结结巴巴的语气一直持续着,翼看着我一一点头作答。被证实的事情越来越多,不可置信的感情却没有消减丝毫,十三岁的孩子接管东部最大咖啡贸易公司,从法人制度和遗嘱效应的角度上而言并不违背,但若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,却真的让人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,特别是亲近的人之间。我努力回归到他的叙述中,却发现接管Lings&Ora的冲击实在大而醒目,形容起来就像堵住水管的大块石头,将水流中其他的物质过滤阻挡,侥幸通过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只字片语。
“好吧……我大致明白了”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,我努力想把自己与他的距离拉近一些“所以翼你已经……”
“不“少年平静地摇头“还没有”
“什么?”
“那份协议我没签,也没有答应要去Lings&ora”少年重复道“这些只是他们的安排罢了”
“没有……签?”
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,直到过了几秒之后才恍然明白,整个事情只有在翼落笔签字之后才算成立,否则便不具备法律效应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我下意识地问“为什么不去?”
就像是有人说自己中了大奖,但是拒绝去领一样,或许比喻和表达的方式有些不对,但翼的话理解清楚之后,我心里当时就是这样混乱
“我不配”
转过头看着我,那如湖面一般平静的语气中终于有了暗潮涌动的部分
“他也一样”
我看着他的眼睛,忽然想起那口井,想来应该会和井里的东西有关
“翼……”
“我知道我很多余,但那个人对我而言不算是父亲”
紧握的拳头似是要攥出水来,少年认真地低吼。我再次很没用的语塞,不知说什么合适
“从记事以来就是一个人,哪怕是过节过年,家里也都没有其他人。其他的长辈亲戚很少见过,只有唯一的一次大家庭聚会的时候被他带去,结果爷爷很生气地骂了他,然后让他带着我出去,当时我六岁,到现在都记得他们怎么叫我……”
翼抬头,瞳孔里的东西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
“错误的野种”
“……”
“从那以后他不允许我叫他爸,与我相比起来,他能在事业里得到更多的满足与成就感。他很少很少回家,照顾我的人也是偶尔想到才会叫来。从小到大我一直一个人做饭,一个人上学,一个人回家,一个人开灯睡觉因为害怕……他从来没有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过,我也从不敢奢望他能出现。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在家,台风天家里的窗户坏了,雷声很响,雨和风拼了命地往屋里灌。我哭着打电话给他,想要他回家,可是森哥你知道他怎么说么?
井底的绳子终于被拉上来,绳子上的倒刺将手指割出狭长难愈的伤口。翼的声音很低,清晰得却像是划破皮肤的冰锥。
“他把电话挂了,说这种事下次不要打来了,影响他开会”
努力抑制发红的眼眶,少年咬着嘴唇笑了一下,笑得我心里很酸很酸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翼哭,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,也不曾忘记那天晚上他咬出血的嘴角,在昏黄的路灯下撕裂得如同龟裂的枯地
“大概那个时候开始也知道什么叫自作多情之类的意思了吧?我向他提了要求,让他把我介绍进一家咖啡店做店员,自己来支付学费和生活费,从此不用对我另外费心。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意得很快,于是我就进了Mint做兼职,从服务生和后勤开始做起,逐渐喜欢上咖啡所以一点点努力成为咖啡师,后来遇到了森哥,又和森哥一起认识了小然和峰哥,和大家一起去音乐节看烟火,去海边玩露营,还被鼓励着去参加比赛……这些经历对我来说算是唯一想要留下来的东西了,在这之前的事情,即使晚上做梦也不愿意想起。我到现在还很怕打雷,因为害怕没有人替我关窗”
“翼”
紧咬着的下嘴唇已经泛出没有血色的白,我开口,有种感情排斥着让我再继续听下去。
“森哥,你还记得我退赛之后往休息室走的时候么?你跑到我身边,把来采访的记者骂回去……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,第一次“
少年没有理我,自顾自地往下说着,攥在手里的纸巾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
“我没有见过妈妈,所以一直觉得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。但他不同,对于他而言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,有的时候甚至累赘的成分更多一点……这个丢下我的人现在却要我去接管他的事业,他自己难道不觉得荒唐么?当初拒绝承认的东西又捡回来,他到底想让我怎样呢?”
“翼,别说了……”
“他这是算什么?算是后悔么,他那么固执的人怎么可能对我后悔?如果后悔他为什么不来见我?”
“行了”
“他不是那样的人,如果有别的选择,他一定不会这样做。大伯,新叔……那么多人都可以,为什么唯独是我”
“翼,行了”
“他到底想怎样,到底想……”
“翼!”
自言自语的呢喃一直持续不停,似是将思想束缚得越来越紧的禁咒。我看着少年清澈的眸子变成临近崩溃的恍惚,终于出声低喝起来。
“别想了!”
前者茫然而惊醒地抬起头,下一秒却被我没有迟疑地抓住手臂,一把拉进怀里
“翼,已经够了”
我揉着他的头发,在耳边轻语
“够了,不要再去想了……”
不论是多么长的时间过去,遗忘的过去与隐藏很久的心愿仍在眼前不断地,自我困扰地蒙太奇着。那个开着灯睡觉的孩子依然住在他的心底,渴望有人在暴风雨来临时,守在那扇岌岌可危的窗边替他遮风挡雨
低语声停止消失,怀里少年的肩膀颤抖了一下,身体单薄得像枯叶。我静静地抱着,过了一会隐约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滴落在胸膛,像是终于决堤的一片隐忍很久的浪,投过衬里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心脏
“放肆地哭出来吧,会好一点”
“森哥”
他摇摇头,声音很轻很倦
“也许我还是想他……”
“恩……我明白……”我摸着翼的头,鼻子酸得很难受“我明白……”
“真的很累”
“我们忘了这些吧,好么”
“我现在是真的一个人了”
“还有我在呢,翼,森哥在这里呢”
远处的霓虹亮而鲜艳,对这路灯下的寒冷却一点用处都没有。我尽力将他抱得更紧,眼眶里不断有液体想要溢出来,支撑了很久之后也还是释怀不了地轰然倒塌。
那种诉求很久的温暖与努力掩饰的冷清在门后发酵,让人不愿也不忍去询问
他很累了
“这件事情暂且别再想了,这几天去我那里住”
我问,伸手轻拍着他的后背
“你不会是一个人的,森哥会陪你”
“恩”
少年点头,抓着我袖子的手渐渐松开
“你不需要对谁负责,也不需要很快给出答案,这一切我们一起面对,一点一点来”
“好……”
“今天是圣诞节,在圣诞节说出的困扰都一定会顺利解决,相信森哥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把眼泪擦一擦,我们去看敲钟吧”
从手里接过纸巾,少年的眼圈红得像深秋的枫叶。我微笑往朝他嘴里塞进一颗糖,拉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,离开彩灯与月光找不到的角落,朝广场中央那颗最耀眼的圣诞树走去
“圣诞节说出的困扰一定会解决”
依稀听见背后的传来小声的呢喃,我没有回头,转而捏捏握着的手很确信地回应
“是的,一定会解决”
在树下等了十多分钟的时间,阿峰与然拎着几盒蛋挞赶了过来。然看见努力藏在我背后的,双眼红红的翼,很怀疑地朝我看了一眼,看的我心里发毛
“森哥,你欺负小翼了么……”他说,一副只要我点头或者默认就要找我拼命的架势
“想什么呢,翼只是刚才眼睛进沙子了而已,吹了好久”
我一本正经地回答,眼神示意阿峰赶快把这小子拎走
等待中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广场中心的人开始逐渐聚集起来。眼看着钟楼指针间的夹角越来越小,全场倒数之下那期盼了很久的,圣诞的钟声终于在午时敲响,伴随着高处飘落的彩带和礼花,将节日气氛推向高潮
“圣诞快乐!”
四人在钟响的一刻同时大喊,默契地笑成一团,捡起落在身上的彩带互相打闹。准备好的礼物终于可以交换,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两手空空的阿峰,真心觉得他会临时变出来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
“嗯哼,那个……虽然我的礼物有点简朴,但是呢,饱含了浓浓的祝福与爱意,而这是那些世俗的商品所无法详细传递的……”
阿峰清咳嗽了一下,在我们警惕的眼光中展开双臂,无法推脱地一人给了一个熊抱“来吧!上官峰的圣诞节限量版拥抱!不要客气,不要客气,每个人都有份,不用着急……”
干,我就知道……
相比之下,两小鬼的礼物要实在的多。然送了我一张Martin taylor的黑胶唱片,给翼则准备了一套非常好看的马克杯组。翼送给阿峰的是一只Gibson bigbaby的订做模型,给然的回礼则是dunlop的护琴用具和纪念版的拨片组合,上面标志性的小鳄鱼换成了hendnix的头像,很有收藏价值。而在这个时候,一直嚷嚷着人文情怀的阿峰却对这些“让人鄙夷”的世俗商品变现得非常喜爱,促使我那根不听使唤的中指勇敢坚挺地冲他竖起来
“翼,这是给你的哦”
在递给然小子一本墨绿色的,凛として时雨的乐谱集之后,我无视掉阿峰期盼的眼神,转过身来走到翼的面前,从袋子里取出一条天蓝色的围巾,轻轻地围在他的脖子上
“从一个故事中看来的,天蓝色围巾是最好的信物,不论是分别还是轮回都不会消失”
我说,整理完之后打量了一下,满意地微笑“圣诞快乐”
“谢谢……”
少年微红着脸低下头,有些慌乱地从口袋里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盒子。打开里面是一只黑曜石色的Zippo,右下角一颗小小的四分音符独立而傲气
“挑了很久,没有找到印有键盘的那种,所以就挑了这一只……”小鬼轻声地开口解释着“想着也是音乐款的,不知道森哥会不会……”
“很喜欢”
我盖上盒盖,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,紧紧贴着右胸“很漂亮。谢谢哦”
“恩,那就好”
翼不好意思地笑笑,看的出来很开心
“不过啊……因为这个太贵重了,所以还有个礼物要补给你……”熟悉的,温柔而细心的少年重新回来,我故弄玄虚地捏了捏他的脸,将他拉到树一旁
“小鬼,抬头…”
“诶?要干什……”
少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,我弯下腰,在金黄色的圣诞树下,轻轻吻在他的额头
“不用害怕孤独,不用害怕迷茫,不用害怕为止……相信我,一切都会好的……”
如水的月光洒进怕黑孩子的窗,我直起身子,看着那张惊讶的脸,给予他我所能露出的最坚定的笑容
“因为我和你在一起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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